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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際船東“棄船”現(xiàn)象，自國際金融危機以來，屢見不鮮。中國已成為世界造船大國，但面對國際船東的“危機轉嫁”，中國船企要想打勝一場國際仲裁官司，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揚州首例涉外國際仲裁官司，以江都一家民營船企的勝利，引起了全國業(yè)界關注。
第一回：三份合同大蛋糕 延期處罰埋伏筆
鞭炮齊鳴，觥籌交錯。
“我提議，為了今后更好地合作，干杯?！蓖鹾炅僚e起杯中紅酒，一飲而盡。
2006年5月1日，長江岸邊，江都一家造船廠與新加坡某海運公司簽約合作。船廠老板王宏亮雄心勃勃，“要把我們的船開到世界各地。”
當天，雙方簽訂了三份造船合同，總價270萬美金，折合人民幣近2000萬元。第一份合同，由新加坡船東提供鋼材及圖紙，船廠負責建造兩艘甲板駁船，年底交付。
雙方聯(lián)姻，開始了一段蜜月期。
到了10月的一天，船廠工程師向王宏亮報告：“老板，新加坡提供的角鋼有裂紋，焊接出現(xiàn)咬邊，怎么辦？”
“先停一停，向對方通報?！蓖鹾炅炼诠こ處?，對造船質量要一絲不茍，要做長遠生意。
通報只是口頭上的，沒有形成書面材料。這時候，王宏亮根本沒有想到，由此導致的工期延誤，會帶來怎樣的后果。
在雙方簽訂的合同中，對中方延期有明確的處罰規(guī)定，拖延一天，賠償2000美元，但對于船東方面卻沒有制約條款，即使是懷疑船東有意刁難，故意拖延工期，中方也沒有任何辦法。
直到12月初，新加坡船東才送來了合格的角鋼。
年底，兩艘甲板駁船初具雛形，但按時交船已經(jīng)無望，因為還需安裝船用設備。但直到次年1月17日，新加坡船東才將船用設備送達。
2月中旬，兩艘甲板駁船終于建成交付。此時，新加坡船東已付船款46萬多美元，尚有67萬多美元未到賬。
又是一場慶功宴?！跋ＭM快啟動第二份合同。”王宏亮舉起酒杯，向新加坡船東代表提議?！耙欢ǎ惴判?，請聽我的好消息?！贝瑬|代表爽快地答應。
但半年過去了，第二份造船合同的啟動始終不見動靜。王宏亮有些失望，開始向新加坡船東催討余款。最終，余款姍姍來遲，但并沒有按約給付美元，而是折合成了人民幣。
接下來的事，讓他始料未及，甚至一度手足無措。
第二回：國際官司打上門 管轄爭議找出路
2007年10月底，新加坡船東終于有了動靜，但卻不是王宏亮所期待的福音，而是一份律師函。
律師函稱，造船廠方面延期交貨91天，按約要賠償18.2萬美元，并返還剩余500頓鋼材，折合人民幣約400萬元。而且，對方已向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提起訴訟。
“真不夠交情，這不是倒打一耙嘛！”王宏亮很氣憤，但合同中有延期處罰的規(guī)定，“人家按規(guī)定辦事，就像精心設好的一個局。”
王宏亮慌了，不知道怎么辦。但又不甘心，就這么賠了這筆冤枉錢。他想到了法國BV船級社，這是一家船舶檢驗論證機構，與船廠有業(yè)務關系。他認識這家機構的一名中方雇員。
“應訴?！边@位中方雇員建議，關鍵是找對律師，這個律師要熟悉海商法，要懂得國際仲裁規(guī)則。
“去哪找這樣的律師呢？南京？上海？”王宏亮心里沒底?！皳P州就有。我在航運企業(yè)工作過，與這個律師打過交道。”這位中方雇員推薦的律師，就是劉志偉。
來自揚州律協(xié)的記錄顯示，這將是揚州首例涉外國際仲裁官司。
延期交付造船材料，未用美元支付余款，這都是新加坡船東的違約之處。但從哪兒下手，很有講究。
“要從最容易的地方突破?！眲⒅緜プ屑氶喿x了雙方的合同文本，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細節(jié)：
新加坡船東所持有合同，對糾紛管轄地的約定是印刷體的“SINGAPORE”（新加坡）；而造船廠所持有合同，在管轄地的約定處有了改動痕跡，即把印刷體的“SINGAPORE”杠去，而代之以手寫的“Hongkong”（香港）字樣。
“為什么管轄地會有不同，是誰改的？”劉志偉問王宏亮?！笆菍Ψ叫薷牡模唧w什么情況，我也說不清。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打官司，所以沒在意。”王宏亮略顯不安，“難道對方又給我們設了一個套？”
“不是套，而是對方的一個漏洞。”劉志偉找到了發(fā)力點。
隨即，劉志偉代表造船廠，向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發(fā)出了律師函，指出兩份合同文本存在的管轄矛盾。
據(jù)此，新加坡船東的仲裁申請，被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撤銷。
第三回：移師香港再起訴 精心設計留漏洞
時間又過去了9個月，王宏亮以為，新加坡船東會就此偃旗息鼓。但他又想錯了。
2008年9月初，新加坡船東改向香港國際仲裁中心提起仲裁訴訟，請求內(nèi)容依然是兩項：一是延期賠償，二是返還鋼材。
此時，國際金融危機正從美國向世界各地蔓延。國際航運業(yè)受到?jīng)_擊。這時候，對一個船東而言，索賠或許多少可以抵御一下沖擊。
新加坡船東的訴訟請求，獲得了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的受理。
第一步，劉志偉發(fā)出的律師函，也依然指出了管轄地異議。根據(jù)國際仲裁規(guī)則，爭議雙方須對管轄地約定一致，或均同意由香港國際仲裁中心管轄。但事實上，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撤銷仲裁后，雙方并未就香港管轄達成一致。
不過，香港國際仲裁中心還是受理了新加坡船東的訴訟。
“與國外律師交手，就是一場防御與反擊戰(zhàn)?！眲⒅緜フf，提出管轄地異議，是一種防御，接下來就要展開反擊戰(zhàn)了。
“官司已經(jīng)受理，我方必須應訴了，但關鍵是如何提交證據(jù)?！眲⒅緜ズ苊靼祝@不像國內(nèi)打官司，一股腦兒提交證據(jù)，“打國際仲裁官司，要逐步提交證據(jù)，一旦提交，就被固定，不好反悔。”
“給對方留一點漏洞，讓對方提交對我們更有利的證據(jù)，這比我們直接提交，更能獲得仲裁庭的信任?！眲⒅緜ラ_始了精心的設計。
2009年初，劉志偉擬出了一份律師函，發(fā)給新加坡船東，而不是直接提交香港國際仲裁中心。
律師函指出：盡管我方合同的糾紛管轄地是香港，但貴方支付船款時，未能按約全部用美元支付，同時貴方與我方共簽訂三份造船合同，至今尚有兩份合同沒有履行……
果不出所料，為了證明中方船廠已經(jīng)承認“香港管轄”，新加坡船東提交了這份律師函。
“這份律師函提交仲裁庭后，既讓仲裁員看到了‘管轄地是香港’，也讓仲裁員看到了新加坡船東的違約之處?！?BR> 第四回：防守反擊敗對手 棄船官司再顯威
對律師函中指出的船東違約，香港國際仲裁中心要求船廠提供證據(jù)。
兩份合同未履行，有文本為證。而對于未用美元支付，劉志偉想到的，不是簡單提交證據(jù)，而是變被動為主動，展開進一步反擊――向香港國際仲裁中心提出“反請求”。
“反請求”律師函稱，由于新加坡將67萬美元折合成人民幣支付，未按合同支付美元，致我方無法到外匯管理局核銷退稅，造成我方損失300萬元人民幣。
造船廠提交了一份證據(jù)，即被外匯管理部門處罰2.5萬元的罰單。
據(jù)此，“反請求”向仲裁庭提出申請，要求對方賠償我方未能支付美元造成的損失。
這時候，防御方與進攻方完全換了位置。新加坡船東代理律師不敢相信，揚州律師會有這樣的手筆。
“請問你提交的文本是答辯，還是‘反請求’？”新加坡律師特地給劉志偉打了一個電話，他希望劉志偉錯把“答辯”當成了“反請求”。但劉志偉堅定地回答：“我方提出的是‘反請求’！”
對方徹底泄氣。直到2011年底，訴訟過了兩年有效期，新加坡船東再無任何動靜。這標志著這場國際仲裁案，以中方獲勝而告終?！皩Ψ揭?00噸鋼材，折抵我方退稅損失。”
在這場官司進行到尾聲，王宏亮又經(jīng)歷了一次外方“棄船危機”。
2010年，荷蘭船東訂購了兩艘船舶，經(jīng)兩家中國公司的轉手，訂單到了王宏亮手中。交船時間將至，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，國際船舶運價下調，荷蘭船東為了降低損失，突然提高了船舶驗收標準――焊接X光照片百分百合格。“他們心知肚明，中國民營企業(yè)根本做不到?！?BR> 實際上，荷蘭船東想以此為要挾，索回15%的首付款，最終達到“棄船”目的。當時，外商“棄船”現(xiàn)象比比皆是，中方船企幾無還手之力。
“當時，因為正與新加坡船東交手，我們獲勝在望，所以對再打國際仲裁官司，心里有底?！蓖鹾炅劣终业絼⒅緜?，果斷訴訟。
“第一場官司，是一個學習的過程。到了第二場，就掌握了更多的訴訟技巧。”劉志偉的信心，后來果真贏得了第二場國際仲裁官司，討回2000萬元船款。
而合約中間商――兩家中國公司，一家損失數(shù)百萬元，另一家則陷入破產(chǎn)。（應當事人要求，王宏亮為化名）
【對話律師】
如何避免“棄船”風險？
船舶制造，已經(jīng)成為揚州的支柱產(chǎn)業(yè)。面對國際造船合約中的風險，揚州船企該如何防范？記者就此采訪了劉志偉律師。
記者：船東棄船，對船廠意味著什么？
劉志偉：損失巨大。首先，船東支付的預付款，往往不足以支付設計費、訂購設備和材料費用；其二，船東棄船往往導致船廠對其他方構成違約。其三，船廠建造船舶時會向銀行貸款，還會請銀行開具還款或履約保函，從而對銀行產(chǎn)生影響。
記者：船廠如何規(guī)避棄船風險？
劉志偉：船東不付錢，船廠要采取措施保全船東資產(chǎn)，以備日后執(zhí)行勝訴判決或仲裁裁決。但船東往往不僅不付款，甚至還提出種種索賠，船廠就只能根據(jù)具體情況應對了。
應當注意的是，合同中如有域外仲裁條款，特別是適用英國法時，要了解英美法系的最新發(fā)展，對糾紛處理可能會構成新的影響。第二，證據(jù)是關鍵。船廠往往認為，當時大家都在場，但卻拿不出書面證據(jù)，以及令人信服的證人證言。
記者：中外法律差異是問題的關鍵嗎？
劉志偉：對于外貿(mào)船而言，中外法律的差異，特別是中國法與英國法的差異，影響很大。在契約自由原則下，我國船舶建造合同，是以承攬合同為出發(fā)點制定的。而國際船東的合同格式參照英國法則，是以買賣合同為藍本的，出發(fā)點明顯不同。我國船廠往往對英國貨物買賣法，以及船舶建造合同法知之甚少，危險很大。
而我國缺乏一整套船舶建造合同法律?，F(xiàn)有的海商法、保險法、合同法、金融法、擔保法等，對此都有規(guī)定，但又都針對性不強、彼此互不協(xié)調。
記者：對揚州船企今后簽訂合同，你有哪些建議？
劉志偉：在國家層面，首先應集中精力研究一系列合同格式，供業(yè)界參考使用；其次應加快相關法律法規(guī)、在建船舶抵押登記制度、船舶融資和交易市場，以及船舶風險防控機制的建立。
在企業(yè)層面，一要培養(yǎng)相關領域高端復合型實用人才；二要建立風險防范和船東履約責任保證機制，開展并加強垂直合同管理，完善文件制度和檔案管理，保證公司的運作有章可循、有據(jù)可查。三是船廠不應為贏得訂單，而不顧合同風險，對船東的苛刻要求據(jù)理力爭，維護自身的利益。（來源：揚州晚報 玉龍）
